有点小雨,撑着伞走在去祭拜观星伯伯路上,眼眶有些湿润。这一条路走了多年多次,仿佛看见自己往前走的身影,或推开虚掩的门,或在门口就撞见伯伯。他多半会带着惊讶的说:“咦,你今天来玩嚯啊(我们这方言语气)”,然后马上呼唤“桂花,江崽过来了”。
若是遇上壮年时的他,可能正在做着他的专业工作竹篾匠。儿时的我似乎只惊叹于他的手巧而忘记观察那一件件工艺品是怎么被制作出来的,竹篮、竹椅、竹簸箕,还有体形巨大的一些我甚至说不出名字。也有时没有遇上人,听闻是去哪家干活了。可能有更多我不知名的作品在一件件被纯手工慢慢制出。这是他这辈子养家糊口的工作,一做就是几十年,似乎还记得告诉我十几岁开始学徒,又仿佛在六十多岁仍旧还在做着。即便孩子已经长大成家,亦不曾落下。
若是遇上中年的他,呼唤我一起去干点劳活。我的农村记忆的大多数,关于如何插秧、如何和田、如何收割水稻,又如何推动独轮车将一袋袋的稻子运回家;关于如何种红署土豆,如何分剪重栽;在沙地里种萝卜花生,还有采摘棉花等等,更有在离家极远外的田地里,烈日下劳作到正午,伯母从家里带来热饭,我们吃完休息会儿然后继续投入农作的画面。幼时的我喜欢一起做点事情,他们也视我如儿子般教导。伯母更是对其他人介绍我为“老儿”(是否意为老来得子未可知)。在炎炎的夏日,外面知了不停嚎叫,偶尔有远处自行车铃声响起,大抵是卖绿豆棒冰的商人。我躺在伯伯家的竹床上,手持一把扇子,缓缓入睡。
若是遇上老年的他,手持着一根长长的竹制烟筒,抓一小撮黄烟塞到旱烟洞中,满满的吸一口烟,再缓缓地吐出来,看着烟雾腾起旋转又消散,然后轻轻敲掉烟草残渣,又往复循环。他曾兴奋的告诉我,他女儿给他买了一根很好很漂亮的烟筒,拿出来如获至宝般介绍,我看到了他眼里的亮光。我又想起,很多次看到他在太阳底下晒他的黄烟,像一块块的小豆腐,棕黄色,时光穿梭中从旧房子的窗台晒到新房子的窗台。
工作以后,长期在外,回老家次数甚少,更不像读书每逢寒暑假我都会在伯伯家长住一段时光,我们的见面次数更少了,但是他并没有降低一丝对待我的热情。
大概每年都会问一次你厂里有多少人,我说有几万,他不禁感叹,“那是一个大厂”啊。 然后聊到后面,会说“你是做技术的,坐办公室的,厉害!”在说厉害的同时都会翘起大拇指。年复一年都会重复的问,我只以为是人上了年纪健忘了,那时我并不知道它是阿尔兹海默的前期。
大概每年也会谈起有没有聊得来的姑娘。接着会给我分析一下哪种姑娘适合,还会谈到我的性格和脾气。也有些年会给我介绍他的亲戚家的某个女孩,也会告诫我某个女孩太过精明我会驾驭不住。我无从得知是否最终潜移默化受他影响,最后确实幸运寻找到一个不错的媳妇,可能冥冥中有他助力吧。甚至有时我觉得,一个朴素的农民,他身上的善良和谦逊,也会染于我身、存乎我心吧。
后来的几年,从带着媳妇去看他时,那时他只记得老婆和孩子,孙子们已经成为陌生人,自然也叫不出我的名字了。之后我有了小孩,带着小朋友再去看他,听说病加剧了,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儿女,幸有伯母成为唯一“亲人”。但这也不妨碍他热情的招待我们,他说看着人就亲,是一家人云云。他继续抽着他的旱烟,熟练的手势,吐出一圈圈烟雾,让我娃看,同时点燃手中的打火机,像大人给小孩子变魔术似的,忽闪忽现,然后自己也像一个小孩一样,笑容满面。我看着他,看着娃,好像某种东西在传承。
我又想起最后一次和大脑清醒的他交谈约莫在三四年前,那时正是正月,心痛不舒服卧床中,他颇为犟不肯去医院医治。他说已经七十多了活够了,很坦然面对死亡,但我估计是不想给子女包袱罢。所幸后来还是听说去做了检查植入了心脏支架,人恢复得很快,我以为便没什么事了:毕竟他一直健朗,这辈子没听说生过啥大点的病。像我常年在外,特期盼亲人们老得慢一点,有时会担心少看了一眼,我很害怕是最后一面。
无从得知是否在近80高龄下麻醉手术加速了他的阿尔兹海默,结果是更加健忘,刚问过话又忘记,刚递过烟给我几分钟后又来。最近几年看望时,除了头脑外其它都没有任何问题,人也是精神的,看着无忧远虑的他,犹如一个孩童,我想这也或许也挺好?我头脑中浮现《困在时间里的人》,一个老父亲在这种病中,面对每天身边“陌生”的脸孔,是否也会恐惧?那些不快乐或痛苦的记忆是否会在大脑中闪回,来回折磨着他呢?
三个月前,听说摔了,治好后又胃出血,人虚弱着躺床上。我在春节回家后去看望了一次,听闻卧床后自己也爬起来过一两次,但之后便没起来。以米汤稀饭为食,有时能吃一碗。胃已经养好些不再便血了,听起来似乎可以静养等待康复。年二十九,正是今年除夕日,早八点多,哥打来电话我没有接到,看到后心里隐有预感,但总期待仅仅是找我约饭,急切地拨通电话,哥说人上午走了,我的耳鸣又猛的加剧,嗡嗡不绝。
不知觉已经到了伯伯家门口,伯母在屋内仍有哭腔,我进房间看着笔直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头上蒙着脸巾。她说你再也没有伯伯了,她告诉他“老儿”来看他了。前几天看望时在床上自言自语的瞬间又在头脑中亮起,他还睁开眼睛似乎看了我一下,没料想几天间就阴阳两隔。点香祭拜,鞠躬、鞠躬、鞠躬、鞠躬、鞠躬、鞠躬、鞠躬,我鼻子一酸眼镜又模糊了。
在回去的路上,雨依旧在下。记忆的碎片一个个袭来:冬天烤火的火盘,总是划好后,让我一起熏手;每个假期到了他家就拉我去理发;他学自行车失败的画面乃至到哪里都是双腿走过去,我也和他一起走路去过陈村;他窝在柴房烧火煮菜迎接我们等等,混乱又真实,仿若昨日,又似在遥远的天际。我真害怕忘记,那么多瞬间,有他也有我。可是一想起我再也无法见到他了,仍旧像断了线的风筝,像心底被掏空了一块。甚至想起未来回老家看望亲人时,我会沮丧,会无所适从,会茫然若失。
我感到一股冰凉扑上脸颊,深吸一口气,扶正了雨伞继续前行。人终有离别之日!我想起这世间的温暖,想起《寻梦环游记》中提到的,或许我们只要记得他能时常想起他,他便不会孤单。安息吧,伯伯,我会记得,你也不曾忘记过我。
写于2025年正月初三,请水仪式完。